6 当我谈论读书时,我谈些什么

6.1

人无癖不可与交,这句话我深以为然。倘若一个人真的毫无癖好,多半是对生活缺少热情,和这样的人交往是乏味的。有癖好,却深藏起来,这样的人戒心强,难以拉近距离。通过一个人的喜好,可以深入了解这个人。一个人的读书清单、音乐列表、旅行足迹有时比一席长谈更能显露心迹。

我是个不爱出门的人,对社交的兴趣也有限。我最主要的兴趣爱好几乎都是室内的、一个人做的事情。年轻人的心性容易朝三暮四,好多沉迷一时的事物转而就抛掷一旁了。仔细想想,我从小到大一直都喜欢的,就是读书。

五六岁识字之后,我开始看一些童话故事和少儿科普读物。《格林童话》和《安徒生童话》都是早教的必读书了。上小学后我订了一些以童话为主的少儿杂志,里面的一些小故事现在还有印象。记得有一篇讲的是一头鲸鱼喜欢上了一艘轮船,误以为这轮船是自己的同类,可是不管怎么表达情感都得不到回应。就像这个小故事一样,不知怎的,美好的过了头的童话总会给我一种寂寞悲伤的感觉。与此相比还是科普书更能满足我的求知欲,这类书里的科学乐观主义总是鼓舞人心。从老家旧物堆里翻出来的《十万个为什么·地质篇》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我的最爱,我从中学到了不少科学常识。童年学到的东西印象深,过了好多年还记得住。初中上化学补习班的时候,有一次我答出老师没有教过的内容,大概是黄铁矿是用来提取硫而不是炼铁,还让补习老师吃了一惊。这种知识就是从这本书里得来的。

读《十万个为什么》这些书,主要是满足了少儿的好奇心。第一本让我真正体会到文学趣味的书是《西游记》,初读时大概八九岁。《西游记》是幻想小说,情节生动有趣;加之我之前看过电视剧版,理解起来比较容易。所以年纪尚小的我能啃下这样一本大部头。

说到《西游记》,这确实是对我影响很大的一本书。随着年龄增长,小时喜欢的东西可能长大后就不以为然了,而《西游记》却是名副其实常读常新的经典著作。小时候读的是其中的妖魔鬼怪魔法神奇,长大后读的是其中辛辣的讽刺,乃至自我的修养。孙悟空的形象更是影响了我的性格。现在好多外国人对于中国人都有着保守内向的刻板印象,鲁迅更批评中国人有奴性,而实际上中国人的民族性格有着不畏权威、自由潇洒的一面,齐天大圣就是典例。

回归正题,我对读书的热情日渐增高,父母带我去书店购书成了最让我高兴的事。现在网购盛行,书店生意凋零,半数都停业了。可是实体书店有一个好处是网购比不上的,那就是对书籍的展示。那些五花八门的封面、漂亮的装帧很能激起我的好奇心,我每每靠着封面和标题来设想书中的故事,买回来一读才发现差了十万八千里。那时我最喜欢的是幻想、冒险题材,最早买的几本书我现在还记得起来:马克·吐温的《汤姆·索亚历险记》和《哈克贝利·芬恩历险记》,儒勒·凡尔纳的《十五岁的船长》,斯蒂文森的《诱拐》,赫伯特·乔治·威尔斯的《世界大战》和《莫若博士岛》……现在想想似乎有点奇怪,读的几乎都是外国作品。这其实是有客观原因的。由于之前社会的动荡,中国当代的通俗小说发展非常孱弱,像样的青少年文学更是几乎没有,这就使得我从小习惯了读外国小说。

小时零用钱有限,感觉书价颇贵,我每次只买一本,购书的速度远比不上读书的速度。我总是俭省着读,生怕太快读完了。记得曾读过一本名为《魔鬼出租车》的小说选集,其中收录了二十篇左右的科幻短篇,我原本每次只舍得读一篇,因为某次心情实在难过,就狠下心来把后半本书一口气读完了。对于童年的我来说,这已经是件奢侈的不得了的事了。

因为买书贵,我会想其它的办法来找书看。按说最容易想到的是借书,可惜我身边几乎没有爱读书的人。小地方文化建设也差,没有太像样的图书馆。这样一来,旧书就成了很好的选择。

爷爷家仓库里有些旧书,很快被我搜刮一空。这些旧书不知多少年没人碰过了,纸张焦黄,装订开裂,缺篇少页,还有股特殊的味道,习惯了之后居然觉得挺好闻。其中大多数是繁体竖排,我会认繁体字就是这时学的。此外标点符号特别多,有些像是专名号之类的,现在基本已经消失不见。这些书中有几本是旧小说,《西游记》《水浒传》《呼家将》等等,更多的是革命小说,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》《小矿工》《风云岛》之类的。我曾经很喜欢《小矿工》这本书,里面一些十来岁的孩子们搞革命的故事冒险色彩很浓,意外地和我的口味,可惜结尾处书页残缺,不知道结局如何,成了我童年的遗憾。这类政治味道浓厚的革命小说是特殊时期的产物,文学价值不高,现在很少有人读了。除了最有名的几本,多数早已绝版,想购买都困难。尽管是小时候饥不择食才读的,作为童年回忆,还是有些感情的,有时偶然想起,挺想找来看看的。

这点稀少残缺的旧书只能作为点缀,真正的满足我读书瘾的是旧书摊。我家附近有个旧书摊,小时候觉得有点远,现在想想其实也就是步行一刻钟的距离吧。一开始是父亲领着去,后来路走熟了就自己去;随身携带个小板凳,一看就是一天。因为我是小孩子,虽然一直光看不买,书摊老板也没说过什么。书摊不大,也就几百本书吧。这书摊的生意应该不是太好,每次去里面的书都差不多,没见卖出去过几本。里面的书五花八门,既有小说漫画杂志,还有辞典、工具手册,唯一的共同点就是一个「旧」字。一开始我看了不少漫画,《龙珠》《拳皇》之类的。后来发现小说太长还是得买来看,好在都不贵,我平常积攒的零花钱都用在这上面了。我买过的旧书包括大侦探波罗系列的《鸽群中的猫》《高尔夫球场的疑云》,梅格雷探案的《她是谁杀的》《梅格雷与疯子》,还有《基督山伯爵》。

在旧书之外,盗版书也是迫不得已的一种选择。我当时买的一些金庸古龙的武侠小说、卫斯理系列,还有《福尔摩斯探案集》都是盗版。这类广泛流行的通俗读物最容易盗版横行。盗版书纸张差,印刷差,看完一本书手指都染上了墨黑,更恼人的是排版错误,错字错到语句不通。除了最初贪图便宜买了几本,很快就下定决心这辈子都不要碰盗版书了。

说到金庸,我读的第一本是《射雕英雄传》。我有次和大姨一起租影碟来看,看的是《午夜凶铃》。大姨一边看一边织毛衣,看的哈欠连连,看完什么反应都没有。我则是吓得不行,连着一个星期睡不好觉。后来买了这套《射雕英雄传》,读到废寝忘食,很快就把贞子这个女鬼忘到九霄云外了,再提起也是当成笑话。要不是有射雕,搞不好我会多一个童年阴影。这也正证明了《射雕英雄传》有多么好看。

流水账似的写了这么多,把书目都列出来,是想强调下小时读书的影响。与成人后把读书作消遣、读完转眼就忘不同,小时读的书过了十几、二十年后依然留有印象,而且影响了审美趣味。因为从小读的熟,即便现在眼界不同了,还是对通俗小说别有一番感情。通俗小说有低级无聊、追求刺激的一面,同时也有对小说的源头、最本质的传统——也就是故事——的深刻挖掘。所以后来读到张爱玲对通俗小说的喜爱和借鉴,我是很能感同身受的。

6.2

小时候读小说是以故事情节为主,对文学技巧没有多少体会,大多数时候都是囫囵吞枣不分好坏。从表面上看,读小说是件再容易不过的事,只要识字就行。而实际上,一个人鉴赏力的高低,影响了他对一本书的认知。最早让我意识到艺术水准差异、将我引入新境界的,是《简爱》和《呼啸山庄》之间形成的对比。

两者相比较,《简爱》是更易读、更讨喜的一本。《简爱》充满激情,富有感染力,使读者陷入到女主角的情绪波涛中,为她的爱与恨所感动。而《呼啸山庄》是本神秘的书,虽然其中的情节也不过是爱恨情仇,却仿佛有种超自然的力量,奇特甚至恐怖。这大概因为,夏洛蒂·勃朗特再怎样感情真挚、敢爱敢恨,仍不过是个平凡的人,她所表达的没有超出她生活的范围。刻薄一点地说,《简爱》只是本高级的言情小说。而艾米莉·勃朗特是真正独树一帜的艺术家,《呼啸山庄》没有被题材所局限住,隐含着更广阔、更深远的意旨,充满象征的意味,里面的爱情超出了世俗的琐碎,更着重于人性奇妙难解的部分。

就像绘画和音乐一样,文学的精妙处也是难以用理性来客观分析的,短短几句没法说清《呼啸山庄》的好处。重点在于,《呼啸山庄》提高了我的审美趣味,使我对小说的理解更深了,不再停留于故事情节。我在法国读书时,曾有一位法语教师提到他认为《基督山伯爵》是世上最好的小说。单以故事情节而论,他或许是对的。可是小说的内涵太丰富了,真正的伟大之处耸立于故事情节构建的地基之上。

在这之后,我的阅读范围大大扩展,不再局限于有趣刺激的故事情节。我读了不少文学史和评论集,对世界文学的发展脉络有了认识,如同手持航海图的船员,兴致勃勃地四处探险。

就像很少旅游的人只喜欢去最著名的景点,我头脑稚嫩时读的书是最声名璀璨的,几乎囊括人类文明的最精华:唐诗宋词,莎士比亚戏剧,《浮士德》,《红与黑》,《安娜卡列尼娜》……这些古老的经典,总有让我感到莫名其妙的地方。古典诗词主题狭窄到令我震惊,为什么诗人总是怀才不遇?一旦得了功名为什么又总是羡慕田园生活?为什么总是在送别、思乡、伤春悲秋?我当初根本不懂得,并不是诗词总在表达同样的情感,而是人类共通的情感变成了诗。莎士比亚戏剧在我看来情节胡闹,语言造作。罗密欧与茱莉亚的形象不比童话故事中的王子公主更可信,哈姆雷特简直是个病入膏肓的拖延症患者。或许是翻译家的过错,莎剧台词总是夸张肉麻。好笑的是,好多年后我得知托尔斯泰对莎士比亚深恶痛绝,竟与我小时的观点不谋而合。

由于心智和经验的限制,青少年时读经典收获有限。然而,经典的影响是潜移默化的,在无意识中已经转化为成长的养料。这一点是我很久以后才意识到的。

如上所述,这些古典与我距离太远,并没有抓住我的心。随着青春叛逆期的开始,对我影响比较大的几本书是《我是猫》《围城》《第二十二条军规》以及《麦田里的守望者》。

《我是猫》虽然是小说的形式,但是故事没头没尾,打乱顺序来读都无妨。《我是猫》借着猫眼看人来评判世事,对我而言可以说是讽刺小说的启蒙。恰巧我读的第二本夏目漱石的小说是《哥儿》,也采用了类似的手法,以至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误将夏目漱石与马克·吐温归为一派。

《围城》在文字辛辣幽默上更胜一筹,我曾经非常喜欢。但是《围城》过分追求佳句,没有一处甘心平铺直叙,读起来像是小品文大杂烩,在格调上落了下乘,长大后就很少再读了。

有了前面两本有趣读物的铺垫,我轻而易举地爱上了《第二十二条军规》。这本书技法高超,几乎令人眼花缭乱,从开篇第一句就辉煌灿烂,独特的风格贯彻始终,像台风般袭卷肆虐。直到若干年后我读到《百年孤独》,才重新感受到这样强烈的体验。同样是幽默讽刺,这本书讽刺的对象不是一时一事,而是战争、国家、社会乃至人类的生存境遇。这本书也是我与怀疑论和存在主义的初次接触。

相比之下,《麦田里的守望者》更简单直白,更贴近青少年,对我的影响也更直接。在懵懵懂懂的年纪,我就对校园中官僚、形式主义的那一套不以为然。读完这本书,我更是打从心底蔑视道貌岸然、虚伪浅薄的种种人物与现象。

青少年时期的阅读经历和我的性格形成互为因果:我的性格使我偏好某类书,阅读这类书又强化了我的这种性格。我所读的书,最终导致我之为我。

6.3

升入初中之后,我开始阅读哲学书籍。两本起到入门引荐作用的书是罗素的《西方哲学史》和冯友兰的《中国哲学简史》。这两本书深入浅出,是极好的启蒙书。同时这两位又都是大哲学家,自然不会满足于简单的介绍,借由评判各家,也间接地阐释了自己的思想。

以此为指南,我陆续读了一些哲学著作。读文学的时候,我是旁观者的心态,读之前也不会有太多成见。哲学涉及到许多具体的问题,我自己早已有了一套观点,阅读过程更像是一场对话,有时聊得很愉快,有时则是激烈的争吵,这是很有意思的体验。我读《论语》这样的书,有时会觉得索然无味,因为其中的观点已经深深植入到中国传统之中,我在潜意识里已经默认是正确的了,读起来像是重复啰嗦一些理所当然的事实。而读《理想国》的时候,我却觉得很多观点都难以接受,真希望能加入到对话中,直接对苏格拉底发出质疑。

初中时我最感兴趣的两位哲学家,一位是弗洛伊德,另一位是柏格森。这两位都对现代文学有深远的影响。作为文学爱好者,我偏好他们也是理所当然吧。我买到过一本影印版繁体竖排的《梦的解析》,仔细研读后还试着对自己的梦进行记录、分析。柏格森薄薄的小册子《形而上学导言》对我造成很大的影响,使我第一次认真思考理性与本能、时间与空间的关系。有趣的是,罗素与柏格森的思想是完全对立的,在《西方哲学史》里对柏格森大力批判,未料到我却喜欢上了后者。我当年一直很希望读《创造进化论》,可惜一直找不到;现在很容易买到,却没有兴趣读了。好多年过去了,在我眼里精神分析已经成了伪科学的代表,弗洛伊德的理论大半是错误的。柏格森的理论是动人的,文笔又极好,当成文学来读是很好的,但是他的糖衣包装下的哲学观点是有漏洞的,他对数学与逻辑的理解不够深,对理性的批评并不是很有力。

限于年龄与学识,我阅读哲学著作都是浅尝辄止,甚至不确定自己到底读懂没有。比起具体的哲学思想,我最大的收获还是尝到了思考的乐趣,获得了抽象思维的训练。通过柏格森,我接触到了威廉·詹姆斯的实用主义思想,后来成了我思想的重要来源。

再回到文学方面。我中学时读的作品基本都是二十世纪的现代派小说。这些风格前卫、特立独行、晦涩难懂的作品正好符合了我青春期时的心态:心高气傲,总喜欢故作深沉,表面扮酷又暗中想要引人注意。回想年轻时的样子,真是既可气又可笑。

第一位引我上路的标志性作家是卡夫卡,人变甲虫的故事恐怕是很多人对荒诞小说的第一印象。他的写法是奇特的,对于不久之前还在读古典的我来说尤为惊人,原来小说还能这么写。卡夫卡的小说在细节上努力保持理性客观、语言平铺直叙不做雕饰,整体上却荒诞不经。他的小说就像是对梦的描述:当我们从梦中醒来,回忆梦的内容,努力寻找逻辑线索把梦中混乱的内容串联起来,却始终无法挽回梦境的荒谬。弗洛伊德的理论在这里派上了用场,我像侦探一样搜寻线索,卡夫卡和他父亲的紧张关系、三次解除婚约都是解谜的重要提示。后来我终于放弃了这种探索,原因在于,我相信作品是独立于作家的。当我开始阅读一本书,它就成了独立的存在,允许我做出自己的诠释。作者何许人也、本意如何,对读者来说并没有那么重要。对我来讲,卡夫卡小说就是对极权尖锐的讽刺和批评,是充满现实意义的,与我几年后读的《一九八四》异曲同工。

另一位奇特的作家是卡尔维诺。读他的书像是一场幻想冒险,又像是在做游戏,新奇有趣。《命运交叉的城堡》用塔罗牌来构建叙事,一副牌组就成了一个故事;《看不见的城市》像是一组寓言诗;《宇宙奇趣》以科学理论为基石大开脑洞;最有意思的还是《如果在冬夜,一个旅人》,做足了与读者的互动。有趣归有趣,我的欣赏之情还是点到为止。我对卡尔维诺,以及其它千奇百怪的现代派文学的看法始终是形式大于内容,过于执着于表面上的创新。

与前面两位相比,博尔赫斯是更学者式、书斋式的。他博览群书,知识渊博,复杂的思考对于他是精致的娱乐。读他的书,总是联想到他在书海中轻松自如、游刃有余地徜徉,总能体会到其中散发出的一种知识分子式的闲情逸趣。据说他曾研读《庄子》,这件事完全符合我对他的想象。我不是闲适阶级的人,更没有出世的思想,虽然读他的小说每每觉得隽永精悍、饶有趣味,却总是有一层隔膜,像是双脚悬在空中踩不到实地。

我当时读书多数是出于好奇心,想看看文学到底有多少种不同的面貌,结果读完像是擦肩而过,没在我心中留下一点痕迹。比方说以色列作家阿格农的《大海深处》,我现在一点内容都回想不起来,只记得这个漂亮的标题。还有法国新小说派娜塔莉·萨罗特的《天象馆》,我如今只记得四处泛滥的省略号了。我试图挑战《尤利西斯》,一开始虽然读得不明不白,好歹对话和人物塑造都是中规中矩的,随后一章一个写法,越来越混乱,越来越奇怪,直到每一段、每一句话都撕裂变形成毕加索的抽象画,一点都读不下去了。

我没有书友交流,没有前辈引导,只是从一本到另一本书,自由野蛮生长。这种布朗运动式的四处乱撞,加上年纪小缺乏生活经验,自己搞出来的书单必然是奇形怪状的,把自己弄得好像是研究方向刁钻古怪的文学博士。很多时候,既没有多少精神上的收获(有些书压根一点都没读懂),也没有多少阅读的乐趣(合不合口味全凭运气)。年轻时好高骛远,走些弯路是难免的吧。这是我阅读纯文学最频繁的时期,接触了好多人一辈子都不会碰的书,最起码也算是见识了文学的多样性。

在这种广撒网的策略下,我还是遇到了心仪的作家,当时最喜欢的是纪德和茨威格。这两位都可以称之为古典与现代交界处的作家。他们成长于十九世纪末,深受欧洲古典传统的影响,甚至可以说他们的代表作没有超出传统小说的范围;与此同时,作品的内核又拥有现代精神。比起奇奇怪怪的现代派,我还是更认同这种有继承又有发展的做法。同时,纪德既反叛又传统的矛盾性,茨威格对心灵微妙处细致入微的描绘,正好与我青春期躁动敏感的状态相契合。

这时我也开始尝试写作。读的书很杂,写出来的东西自然也很乱,有时是仿卡夫卡的荒谬故事,有时是象征主义的散文诗,有时是颠三倒四的意识流。我热衷于搞些愚蠢的小把戏,考虑过通篇不用标点符号,或是每句都反过来写——总之就是些青春期荷尔蒙作用下搞出来的、长大后再看会很尴尬的东西。

即使是最头昏脑涨的时期,我也是缺乏浪漫气质的,甚至对浪漫化的事物持有警惕、反对的态度。我很少读诗,尤其不喜欢宗教式的、神秘主义的作品。究其原因,我从小就是个理性派。中国最占主导地位的传统儒家思想是非常务实的。中国现代教育中贯彻的马克思主义,也是推崇客观理性,反对一切唯心主义、虚无主义、神秘主义的。人的心理是非常复杂难解的,没有简单的因果关系。最起码,我相信文化传统和学校教育都是我偏向理性的重要原因。

所以,我做了所有「文艺青年」做的事,却没成为一个「文艺青年」。无论是现代文艺青年们所热衷的流浪远方,还是古代文艺青年们所热衷的田园归隐,在我眼中都有浅薄、自我感动的嫌疑。幻想流浪的最终还是在职场朝九晚五,幻想归隐的最终还是领着朝廷俸禄,或者更惨只能抱怨怀才不遇。真正贯彻理想主义的人是勇敢的,沉溺于幻想中的人则是可耻的。

6.4

从初中升入高中,第一件事就是文理分科。我初中成绩最好的科目是物理和数学,老师家长们的普遍看法也是男生就要选理科,所以我高中就选择了理科。之后好多年,我偶尔会跟父母、朋友们谈起,既然我的爱好集中在文学、哲学方面,如果当初选择文科也许会更适合我。现在想想,选择专业要经过多方面的考虑,学校提供的文科教育并不与我的个人喜好相吻合。我相信理科是正确的选择,后来的工程师教育也符合我的期待。

我在全市最好的高中度过了人生中最痛苦的三年。我在国外讲起中国高中生的地狱式生活,很多人都不相信。除非亲身经历,外人恐怕难以想象其痛苦的程度。早上七点上学,晚上十点半放学,中间只有一小时的午休和傍晚四十分钟的晚饭时间。周末也得不到休息,每周只有周日下午半天假,这半天还要应对各科老师留下的作业。总之是永远上不完的课,写不完的作业,考不完的试。每次月考之后的排名更是比考试还可怕,学生由人变成了一个数字,只靠这个数字被人评判。

我每天的私人时间是极其有限的,一定要精打细算。家里在学校附近买了房子,走过去只要十分钟,我午饭晚饭都可以回家吃,这是个巨大的优势。中午休息一个小时,除去来回路上二十分钟,吃饭用十分钟,还剩下三十分钟。同样的,晚饭四十分钟休息,除去赶路吃饭还剩下十分钟。这两项加起来就有四十分钟了。晚上放学后还有一段时间,不过那时我整个人已经差不多被榨干了,睡眠时间是更稀缺的资源,我顶多拿出半个小时的时间。每天加起来一个多小时的私人时间,就是我生存下来的精神支柱。周末除去作业能有几个小时的自由时间,是每周最快乐的时光,如同久旱逢甘霖。

在这种情况下,我当然不能像初中时那样着了魔似的博览群书。我选择了更轻松、更娱乐的爱好来减压,读书在我的爱好排位中跌落至第二甚至第三位。那时我最大的娱乐是看漫画(广义来讲也算是读书了),漫画里的日本高中生总是无所事事,生活总是以学生社团和恋爱为重心,在我眼中简直比星球大战还要梦幻。后来又喜欢上看美剧,电视剧可以边吃饭边看,比其它娱乐方式更加节省时间。

即便如此,读书对我还是很重要。阅读带来的深度快感,不是动漫影视能替代的。如果说初中是我的摸索期,高中则是逐渐确定自己的口味,虽然读的少了,但是每一本书的分量却更重了。

值得一提的是,高中时家里终于安装了网络。在我心目中,互联网是可以与造纸术、印刷术相比拟的伟大发明,彻底颠覆了信息传播的方式。感谢互联网,我有了更大的阅读自由。

这段时间里对我影响最大的应该是《一九八四》。这本书与我的思想十分契合,像是帮我把我想说的话说出来。书里对极权主义的批判是如此深刻有力,时至今日仍然发人深省。不过比起小说,这本书更像是篇政治论文。这也引起我的思考,文学的内容有多重要?中国的文学传统讲究文以载道,雕饰华丽流于表面的作品难登大雅。而西方的文学有为艺术而艺术的倾向,似乎只要艺术水准高超,内容其实是无所谓的。对于这个问题,当时我没能给出答案。

《一九八四》的思想性占了很大比重,在艺术上也是出色的,我尤其欣赏其中客观冷静的文字风格。另一位作家的文风与其颇有相似之处,那就是毛姆。我连着读了毛姆的三本书,《月亮与六便士》《人性的枷锁》和《刀锋》,全都非常喜欢。《麦田里的守望者》中有一段提到,「我」(主人公)最喜欢的是这样一类书,读完之后会想要给作者打电话,成为要好的朋友,随后就说不想打电话给毛姆。如果可能,我倒是非常想给毛姆打电话。在我眼中,毛姆是个风趣幽默、通情达理的人,要是能和他一起结伴旅行一定很有趣。这也意味着毛姆是个常人,因为真正的天才都是很难相处的。毛姆的观察力非常好,可是碍于自身的高度,写出来的小说没能到最好那一档,跟伟大艺术家始终有差距。讨人喜欢的不一定好,好的不一定讨人喜欢,很多事情都是这样。

再有一位我颇为喜欢的作家是约翰·勒卡雷,他的《冷战谍魂》(也有译作《柏林谍影》)是我读过的最好的悬疑小说,水准已经大大超出通俗小说的范畴了。威廉·戈尔丁的《蝇王》的写作风格也十分符合我的审美,不过里面的性恶论令我难以苟同。

前面提到的几位全都是英国作家。各国文学都有自己擅长的文体。比如中国的诗是顶好的,小说方面除去少数几本佳作,总体来说乏善可陈。客观来说法国小说和俄国小说要比英国小说成就高,我却更喜欢英国小说,这纯粹是个人偏好。

我也读了很多流行小说。越临近高考,我读的书就越轻松,到考前几个月只读的进去《哈利·波特》了。当时最热衷的作家是斯蒂芬·金,他的小说我读了十来本,其中《宠物公墓》是第一本吓到我的恐怖小说,《秘密窗》是我第一次读英文版小说。那时英文不够好,边读边查词典,很费了一番功夫。长达七部的宏编巨制《黑暗塔》是他最杰出的代表作,可以说是通俗小说中的丰碑,唯一的遗憾是结尾有些唐突。我高中毕业时中文版才出到第六部,最后一部是到大学才读的,结局让我恼火了好一阵。

单从文学水准上来讲,斯蒂芬·金只能算一般。他文笔啰嗦,塑造的人物也很有限。主角一般都是个普通的、关键时刻却能拿出正义感的中年白人男性,每部书里都有个善良、早熟的小孩子,邪恶的大反派更是所有通俗小说的标配了。依我看他在艺术上的巅峰就是《肖申克的救赎》《尸体》《亚特兰蒂斯之心》这几个中篇,长篇只有娱乐性而已。但是,为什么要低估娱乐的价值呢?为什么一本书能给成百上千万的读者带来快乐,在文学评论家眼里却完全不入流呢?高雅与通俗、艺术与娱乐之间的关系,也是我后来常思考的一个问题。

回过头来继续说斯蒂芬·金,虽然他的小说艺术价值有限,娱乐性却极强。我有一个关于通俗作品的想法,无论文学影视,通俗作品的娱乐性都是旧不如新。跟纯粹的艺术创作不同,娱乐元素是像工业产品一样不断发展的。一个成功的手法被发明出来,就会被之后无数的作品模仿借鉴。福尔摩斯和华生的形象不断地在侦探作品里出现,希区柯克式的悬疑手法被反复借鉴,一个成功的娱乐元素会被不断地打磨完善。早期的侦探小说里死个人就算很刺激了,现在的日本推理小说不花样齐出死上四五个人都不算凶杀案。斯蒂芬·金能成为当代畅销小说之王,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他站在了美国娱乐产业的基础之上。根据他文章中的自述,他的阅读量是非常大的,跟影视界也走的非常近,代表作《黑暗塔》混合了科幻、奇幻、西部、冒险、恐怖、悬疑种种要素,可以说是通俗文化的集大成。当然只有这点还是不够的,光靠模仿借鉴只能写出流水线式千篇一律的娱乐小说。斯蒂芬·金有惊人的想象力,出色的故事天赋,几十年来一直有新创意,这是非常了不起的。

斯蒂芬·金是综合式的通俗小说作家,不局限于某一分类。专注于特定类型的小说家,往往走上更狭隘的道路,和艺术的距离更远。阿瑟·克拉克是我高中时很喜欢的作家,此前我对科幻小说的认知还停留在《海底两万里》和《世界大战》,他的《童年的终结》和《2001太空漫游》都令我耳目一新。他的小说几乎没有人物塑造,所有人物都是功能式的,纯粹是为了推进故事发展,故事情节也相当简单。他的小说好就好在「科学幻想」这四个字上,靠着细致入微的技术描写营造真实感,通过与外星高等文明接触这类情节让读者思考宇宙的宏大、人类的渺小。有时我会觉得,不如直接写成科技读物算了,没必要非得写成小说。有没有可能一本书不是好小说,却是好的科幻小说?同样的,侦探小说是不是只要想出一个好诡计就行了,文笔什么的无所谓?通俗小说很大程度上是以大众的接受程度为评判标准的,如果足够受欢迎,满足了一部分读者群体的需求,其余的或许怎样都无妨。但我始终还是希望一本小说是广义上的好小说,不单单是某一特定标准下的佳作。

总的来说,我高中时的阅读生活还是很充实的。因为是在夹缝中挤出时间、甚至是牺牲睡眠换取读书的机会,那时读的书对我来讲有种共患难的情谊,是格外宝贵的回忆。

6.5

高考顺利考入一所上海名校,离家去上海的情形我还记得清清楚楚。这是我第一次出远门,临走时最惦记的还是家里的一柜书。我把书细心整理好,撒上樟脑丸,叮嘱家人注意不要让书籍受潮。未曾料到,好多年过去了,我再也没见过这些书。我到上海后,父母随即搬到唐山,书籍难搬,都留在了东北老家。大学期间我一直没回过东北,毕业后又去了法国留学。前阵子母亲告诉我说老家楼房要拆了,跟我商量要不要把那些书卖掉。曾经珍贵的收藏,或许就要永别了。

话虽如此,我内心并没有多少伤感。我最近几年形成的一个观念是,不要为一件物品赋予过多的意义。既然这些书我都读过不止一遍,它们的价值已经实现了。而且这些书版本都很普通,若有需要随时可以重新购买。我承认这种想法是有些不近人情,我自己也并不能完全遵循。拥有一件物品时间久了,哪怕只是一支笔,一个杯子,总会投入情感在里面。物质的东西有始有终有生有灭,早晚会消失。从小物件着手,我希望自己少些牵挂。

小时候我嗜书如命,与现在的想法截然不同。那时我对书籍极为珍稀,从不会折页或是在书上写字,恨不得读完之后还像本新书一样。小学毕业时得到校长赠书,她在扉页写上「君子博学而日参省乎己」,我心里还嫌她字丑弄脏了书。我的书自然是概不外借。曾一时兴起跟同学谈到某某书如何如何好,同学提到跟我借这本书时我就后悔了,最后想出来的馊主意是声称根本没读过只是在瞎吹牛,现在想想真是尴尬。这种爱书的心情,和小孩子对心爱玩具的重视是一样的。就像儿时的玩具最终往往会无缘无故地消失不见,这种心情也不知不觉地消退。

再继续说上大学这件事,我学的是计算机专业,还辅修了法文。进入计算机学院是有些偶然的。高中教育一切为了高考,根本没有考虑过将来的专业选择和职业发展,学生报考专业都很盲目。我按照热门程度,由高到低填了六个选项,计算机是第四个。学法文也是兴之所至,没经过深思熟虑。我们大学有和欧洲交流的传统,一直有开设丰富的外语课程。学外语是件费力的事,不经过正规的课程很难学好。我想假若在大学时不抓住机会,将来恐怕再也没有学成一门外语的可能了;欧洲文学中,英国之外我最偏好法国,于是就选了法语。当时法语班里的同学都比我年纪大,都是快毕业了打算出国留学的。结果这群人里只有我最终来了法国,人生真是难以捉摸。

大学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。从高中监狱式的生活解放出来,又是第一次离开父母,刚入学时整个人都浸没在兴奋的情绪里。住宿生活也让我觉得新鲜,好像是野营一样,每晚和室友们谈天说地到凌晨。每天早上醒来都觉得充满了昂扬的斗志,有耗之不尽的精力。

中国大学的特色是严进宽出,一旦跨过高考这道坎,大学里的课程是非常轻松的。只要期末考试那一周努努力,就能混个不错的成绩。我平时闲得很,除了和朋友出去玩,其余多数时间都泡在图书馆里。学校的图书馆有十几层,藏书百万册,宽敞明亮,是个舒服的所在。图书馆的人流量是极其规律的,平时很空旷,每逢考试则人满为患。我反其道而行之,正好避开人潮。每学期开学一个月之后,补考陆续结束,开学时许下努力学习的宏愿的人也都倦怠了,图书馆也就门可罗雀,这时最适合去读书。抱上几本书,随意找个清静的角落,我常常一读就是一整天。

我的专业是胡乱选的,课程又不紧张,自然懒得用功,读书依然以文学为主。大学里我读了三百多本书,结合图书馆档案记录和自己的笔记,我手上有一份完整的读书清单。浏览下这份清单,审视自己读书的思路,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。

最开始我选书的方针是对过去的补完,通读喜欢的作家。纪德,毛姆,还有奥威尔,能找到的书我都找来读。芥川龙之介和茨威格的短篇小说,综合几个不同的选本,差不多读全了。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夏目漱石。夏目漱石的小说我之前只读过《我是猫》和《哥儿》,其它都求之不得。图书馆里夏目漱石的作品收的很齐,我从《三四郎》一路读到《明暗》。按照创作顺序挨个读下来,能从中发觉作者风格的演化,这种研究非常有趣味。夏目漱石的写作笔调从轻松到严肃,心理描写越来越细致深入,早期作品还给我马克·吐温式幽默小品的感觉,后期笔法越来越浓密沉重,《明暗》已经完全是法国心理小说的路数。只有一直以青年为主人公这点是前后贯通的,可以说是个青春小说家啊。

一个作家读多了总是会腻味。夏目漱石前后风格不同,我当初恰好只熟悉一种风格,于是有了重新挖掘的机会。而其他作家都是都是直接从代表作开始读,起步就是最高峰,之后每况愈下。再好的作家,读过五六本之后,也很难再发掘什么新的东西了。反复读同一个作家,沉溺于熟悉的感觉中,有种旧地重游的轻松感。曾有一段时间,每当我想要舒缓压力的时候,就找本毛姆的散文游记来读。这种放松的心态给我一种不求上进的感觉,让我最终放弃了这种读法。

这时我忽然发现,自己不知不觉中读了很多日本文学。就像收藏者的心态一样,一类事物收藏得越多,就越想要集齐,我也就有意地去读日本作家。明治维新以来的现代文学,战前的森鸥外、岛崎藤村、武者小路实笃,战后的太宰治、坂口安吾,往后一些的远藤周作、司马辽太郎,再到当代的村上春树,我都是在大学时期读的。日本文化自古以来受到中国的影响,审美上与中国文化比较接近,读起来比欧美文学更亲近,少了一层隔膜。又因为日本和中国一样都经历过从传统到现代的文化剧变,新文学上的一些探索是共通的,中国受到日本文化的反哺。现代汉语有很多借自日语的词汇,以鲁迅、周作人为首的一批作家都有日本留学的经历,这些就不深入说了。总而言之,读日本文学,无论是为了阅读趣味还是学习借鉴,都很有价值。随着了解的深入,我逐渐发现中日文化表面上相似,实际上有很大差异,很多时候似是而非,慢慢地兴趣就淡了。

在补课式的阅读熟悉作家和集邮式的阅读日本文学之外,我精挑细选经典名著,希望能在思维、艺术审美上有所提高。之前小学、初中、高中这几个阶段,总会有几本书让我豁然开朗,对我的成长施加很大的影响。升入大学之后,我主动地寻找阅读生涯中新的里程碑,却一直事与愿违。当我抱着「这本书要促使我成长」这样的功利心态,很容易期望过高,读完之后感觉不过尔尔。个人的成长不是升学考试,没有办法提前规划。依照我的个人经验,读书是成长的催化剂,这催化剂要如何发生作用却只能听凭机缘巧合。我读《第一哲学沉思》,读《金刚经》,读《战争与和平》,读《百年孤独》,老实讲都没受到什么影响。小时出现类似的情况是因为没读懂,这时则更多是由于志趣不相投。

大学时真正影响我的书,总共有两部半。

半部是威廉·詹姆斯的《实用主义》。我的思想有四个主要来源:长年、系统的科学教育;深入骨髓的中国传统文化;以中日欧美为主的近现代文学中蕴含的人本主义、自由主义精神;最后是自己切身的生活经验。在接触了各式各样的哲学理论之后,与我既有思想最契合、最能够付诸实践的就是实用主义。说是半部,因为读之前我对威廉·詹姆斯的思想就有所了解了,最早在初中就读过《实用主义》的选段,于我而言并不完全是新书。

另外两部书是《卡拉马佐夫兄弟》和《红楼梦》,这两部书是我心目中文学艺术的最高峰。

在诸多文学形式中,我最推崇小说。诗,以及各式各样的韵文,是纯粹的文字艺术。单以美学价值而论,诗或许是最高级的文学形式。诗的弱点是受到形式的禁锢,是带着镣铐的写作,能表现的内容是有限的。严谨的逻辑分析,细致入微的现实描绘,是难以套入到格式和韵脚中的,即使能做到也是削足适履。散文与小说的区别其实只在于内容是否虚构,因为不能发挥想象力,散文的意义体现在内容本身,比如叙述了有价值的事实或是阐述了一种观念。在我看来,最好的散文是哲学和历史著作,而这些著作有自己的学术目标,并不会以身为文学为荣。戏剧的完成体在舞台上,剧本只是戏剧的基础。作为文学而发表的剧本,在数量上要远低于其它文学形式,这是有客观必然性的。小说可以追求文字美,可以探讨理念和事实,可以有戏剧冲突,集合了众家之长。在经历过二十世纪的现代派探索后,小说更是扩展到更远的范围,不拘于任何形式和内容。

什么样的小说才是最好的呢?故事是小说最基础也是最粗糙的一面,设置悬念、情节起承转合、保持读者的好奇心,这些比起艺术来说更像是一门手艺;漂亮的文字是表面上的美丽装饰,只有有限的价值;形式的探索实验,像是一个工匠对锉刀、钻头的兴趣大过了工艺品本身,在我看来不是条正路;哲学思想可以作为小说的创作方针,统领主题,但小说家毕竟不是思想家,阐述思想也没必要套一个虚构的外壳。人的艺术始终是以人为核心。在我看来,最好的小说是传达了为人的体验。阅读这样的小说,间接扩展了人生的宽度。

很多人觉得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书艰涩难读,我却很容易投入进去。陀氏小说的故事情节很受哥特、浪漫主义的影响,他的四大名著(《卡拉马佐夫兄弟》再加上《罪与罚》《群魔》《白痴》)都可以概括为「凶杀始末」。他的小说有很强的戏剧性,可以套入多幕剧的结构。开场时人物很有神秘感,中场必有一次人物间的激烈碰撞,结尾总以犯罪或救赎收场。他笔下的人物总是处在崩溃边缘,总是有剧烈的内心挣扎,痛苦和悔恨贯彻全身。他的小说有巨大的感染力,把灵魂深处最阴暗、最痛苦的一面展示给世人,再祈求通过宗教的力量得到拯救。他对人生和社会的想法我基本全盘否定,觉得过于消极,但这无损于小说的价值。这也应了我前面的说法,小说家没必要是思想家,小说也没必要包含对人生的解答。能够传递对善恶的思考,对灵魂的拷问,让我怜悯为人的苦难,让我思考要怎样生活,这就是一本伟大的小说。

《红楼梦》是中国传统美学的集大成,历朝历代文人的情趣都包含其中,这自然已经是极伟大的了。更了不起的是《红楼梦》对人生的描绘和提炼。由于艺术水平所限或是创作需要,多数小说中的配角只不过是充当背景陪衬,甚至连主角都可能是扁平干瘪的。《红楼梦》中的人物,无论戏份多小,却都是立体鲜活的。虽然我们跟随者作者的叙述视角,只能用余光看到这些配角,却意识到这些配角也是活生生的人,也会有可歌可泣的故事。这是人生的客观描绘,真实的人生是不分主角配角的。再有,《红楼梦》是反戏剧化的。《红楼梦》里的悲惨情节与《卡拉马佐夫兄弟》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,却都轻飘虚幻地一笔带过了。无论美丽的还是丑恶的,最终不过是梦枕黄粱一场空。时间是中立的,无情的,人生最终会变成一段往事。《红楼梦》耐咀嚼的程度是令我惊叹的,每次读都会有新的感受,仿佛有真实人生的容量和深度。可惜这本书没有写完,否则就是当之无愧最伟大的小说,而不是最伟大的小说之一。

6.6

读过《卡拉马佐夫兄弟》和《红楼梦》之后,很有种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感觉,对其它小说的兴趣都淡了。从大学后期到留学法国这几年,我很少认真研读严肃文学,多数时候是读通俗小说来消遣。

更重要的是,这几年是我踏入社会的重要转折,现实也不允许我寄居在象牙塔里了。

先是毕业的日子临近,无论求职还是继续升学都至少要提前一年准备,我怎么能安心去啃大部头的文艺著作呢。

选择留学之后,学外语、考试、申请学校、办签证,事情一件接着一件,中间有不少提心吊胆的紧张时刻;同时还要做项目、编代码、写毕业论文,校里校外都不缺让人发愁的事。

大学毕业后来了法国留学,刚来时法语不够好,生活中的不方便、不适应就不用多说了。这是我第一次独立生活,洗衣做饭什么都要学。学校课程很紧张,有时感觉又回到高中了。早上天没亮就起床,糊弄一口早饭之后坐班车去学校。上一整天的课,以很勉强的法语水平拼命记笔记跟上老师的节奏。晚上放学时恰好是交通高峰期,挤公交已经够心烦了,还每每遇上堵车,在公车上站一两个小时才到家。回到家里做饭、打扫、写代码、做习题,都忙完已经很晚了。这时我早已精疲力尽,再伟大的艺术也进不了我的法眼了。

就像高中最辛苦的时候我沉迷漫画一样,这几年我也选择了更轻松的娱乐方式。最主要的是电子游戏,游戏都懒得玩时就看看电视剧、动画和综艺节目。曾经很长一段时间里,差不多每一顿晚饭都要由台湾的谈话节目《康熙来了》作陪。

话题回到读书上来。我这段时间里读的书,基本都在科幻、奇幻、悬疑、武侠和轻小说这五个门类里。

科幻方面,阿西莫夫的书我读了很多本。阿西莫夫的文字风格,往好听了说是朴实无华,往难听了说就是枯燥无味,简直是中学生作文的水平。阿西莫夫的厉害之处在于知识渊博和想象力丰富,只要把他的想法清晰地表达出来,就成了一篇好科幻,完全不用顾虑文字好坏。《沙丘》《严厉的月亮》都更有小说的样子,《光明王》《海伯利安》则称得上是漂亮的小说了。还有一本令我格外喜欢的是《安德的游戏》。卫斯理的小说我也读了不少。总之都是些受欢迎的科幻名作,这里就不多提了。

奇幻方面,我最喜欢的是《冰与火之歌》。我读完原著第四部时,HBO翻拍的电视剧才开播,现在这部书更加流行了。其余还有「地海」系列、「夜访吸血鬼」系列、「守夜人」系列什么的。奇幻小说的特色就是长,非得出好多部才罢休。我对奇幻的喜好比较有限,感觉很多时候不过是加入了魔法和龙的架空历史小说,内容变化太少。

悬疑方面,我读了大量的日本推理小说,加起来恐怕不下百本。从早期的江户川乱步、横沟正史,到社会派的松本清张、森村诚一郎,再到新本格的岛田庄司、绫辻行人,以及近年来大火的东野圭吾、伊坂幸太郎,我把各个时期的代表作读了个遍。日本推理小说不断演化,脱离了侦探小说的老路,越来越朝着综合小说的方向发展,娱乐性是非常强的。时至今日,我仍然时不时会读上一本。

武侠方面,我重读了金庸的几大长篇,读了很多古龙的书,还有梁羽生、诸葛青云、温瑞安和一些大陆的年轻武侠作家,比如凤歌和小椴。感想就是金庸把武侠写尽了,后人简直无路可走。古龙创出一条新路,却由于自身性格的缺陷浪费了天赋,最终成就有限。其余武侠作家都只是金庸古龙的陪衬。悲观点说,武侠已死。就像骑士小说、西部小说告别历史舞台一样,盛极一时的通俗小说门类总有沉寂的一天。

轻小说方面,我最中意《全金属狂潮》,曾用一年读完了全系列。其余还有些「怪物猎人」、「机动战士高达」什么的,都是喜欢游戏和动画才找小说版来读。总的来说,轻小说是依附于日本ACG产业的,难以独立生存,格调水准都要差一些。

关于高雅与通俗这件事,我也已经想通了。说到底,艺术是为生活增加快乐的。高雅艺术像是茗茶美酒,能带来超凡的享受;通俗艺术像是果汁汽水,便宜解渴。享用高档美食时,可乐是不适宜的;酷暑时想要来杯可乐,偏要去品茗也是扫兴的。阳春白雪,下里巴人,各取所需罢了。

还有另外一件值得一提的事。正是从这段时期开始,我读电子书的比重越来越大。起初是为了方便,不管是等车排队还是睡前厕上,随时都能在手机上读一段。后来到了法国买不到中文书,更是完全依赖于电子版了。从小到大读了这么多年,感情上还是倾向于纸质书,读起来也更舒服。可是电子书在技术上的优势太大了,便于存储传播,一个小小的掌上设备就囊括成千上万册书,这是纸质书无论如何做不到的。几十年后,纸质书恐怕会彻底退出主流,仅作为工艺品和收藏品而存在吧。时代片刻不停向前跃进,再美好的事物也终将只能用来怀念。

6.7

许多年来,我一直保持着很大的阅读量。即便是最忙的时候,每个月也都会抽空读两三本书。近两年却觉得读不动了,甚至有意地少读书。超过一定阈值后,读的越多,读书好处越不明显。见多识广导致日益挑剔,很少有书能打动我了,读书得到的乐趣越来越少。我自己的想法成熟了,也趋向固定了,靠读一本书来改变自己是天方夜谭。我还怕自己变成博学的无知之人。我年纪还不大,我知道的东西都是看来的、听来的,很少是自己体验来的。书海无涯,假若沉溺其中,反倒把真实的人生遗弃了。

工作之后,我深感缺少动力和精力在书籍中肆意驰骋。我考虑过少量精读,钻研经典,又觉得这样会重蹈覆辙,犯下功利心太强的错误。读一本书之前还要瞻前顾后,反复思量值不值得,实在是败兴。

经过长久的思考,我得出的结论是:顺其自然。「自然」这两个字,是多么简单,又是多么深奥,人生的道理都在里面了。

去年我读川端康成的《古都》,就是一次自然的体验。我坐火车从法国南部北上,路上无事就找了篇长度适宜的小说来读。从小到大,川端康成的书我一直都有读。按说他的小说文字优美,情节简单,篇幅也不长,并没有什么阅读上的障碍。我却一直觉得抓不住要旨,欣赏不来。我初中时就读过《古都》,当时只觉得故事无头无尾,精神消极,不懂要表达什么。这次机缘巧合重读《古都》,意外地被深深感动了。书中对美好传统的歌颂,尤其是对这份美好终将消逝所表达的遗憾,远离祖国、身在异国文化中的我感受格外强烈。我所曾经认为的消极,其实是典型的佛教精神,看破人生的无常,与《红楼梦》的主题是相通的。那种无头无尾,反情节反戏剧的故事安排,乃是如同绘画、抒情诗一样的手法。曾经含糊不清的地方,一下子融会贯通,豁然开朗。

与川端康成的重逢,可以说是缘分使然,也可以说是必然的结果。正如卡尔维诺所说,经典即是反复重读的作品。在青年时代埋下种子,即使遗忘了也成为性格、潜意识的一部分,在人生经验酝酿成熟时开花结果。这种不去刻意追求,却水到渠成的感觉,就是「自然」。

所以,将来要如何读书,我并没有明确的想法。随心所欲,顺应自我,读书应该是单纯的、快乐的事。自然而然所得到的结果,就是我想要的结果。

6.8

当我回想一本书,读书时的其它回忆也一齐涌上来。写这篇关于读书的文章时,我不知不觉也将过往的人生回顾了一遍。稚嫩时促我成长,无聊时替我解闷,迷惘时为我解惑,悲伤时给我安慰,书籍一直伴随在我身旁。

之前有提到过,小时候我身边没几个爱读书的人。我年少时读的书,不仅亲戚朋友难以理解、一无所知,甚至连学校里的老师们也都闻所未闻。事实上,读书这件事让我成了「另类」,甚至遭到过质疑。小时曾有亲戚呵斥我,说看这么多书有什么用,买书很贵给家里浪费钱。当时还是小孩子的我只能涨红了脸,不知道怎么反驳。现在想想,读书是件乐事,根本不需要有什么特别的目的。非要说有什么用,读书给我带来的好处,很多时候是无心插柳。根据前面叙述的经历,读书对我起了四个作用:

第一就是增长知识,开阔眼界。书籍可以说是最浓缩、最精华,同时也是最便捷、最廉价的知识来源了。生长在小地方,享受不到优质的教育,没有良好的成长环境,书籍却成了我最好的良师益友。多年后离开家乡在外求学,无论是在上海,还是在法国,我从没有觉得跟同龄人相比在知识、教育上有什么缺憾和不足。

第二是培养审美趣味。中国一直有务实的传统,现在更是走向了一种极端,除了名利其它都不算正经事。这样一来,人的社会属性压倒了个人属性,私人空间被压榨到最小。好多人只是扮演职员、工人、家长、伴偶这样的社会角色,完全没有为自己活过。可是为了精神的满足,人是需要务虚的。如果像机器一样,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有明确的目的性,成了社会运转的一个配件,活着又有什么乐趣呢?读书是件私人的事。读书时仿佛与外界隔绝,在自己的精神世界中游荡。正是读书教会了我独处的快乐,使我养成自省的习惯。从识字读书开始,我就有了一个专属于自己的精神家园。当我孤身一人的时候,我却觉得拥有了全世界。在这里我所要做的就是提高自己感受的敏锐,尽情享受艺术的美好。

第三是个性的形成。我所读的书成了我思想的来源,自我发展的养分。对自由、人文的崇尚,客观、理性的思维方式,或许是我内心早就有了萌芽,始终也要感谢书籍的指引。清理我读书的脉络,从中不难看出我成长的路径。这又应了最初开头的那段话,爱好显露人心。当我回顾读书经历,我自己也成了一本打开的书。

最后,读书让人生变得宽广绵长。与宇宙万物相比,人生是短暂的,如同转瞬即逝。我们纯靠自己双眼去看,双耳去听,能见识到的东西是很有限的。只依赖于自身经验,面对无穷无尽的世界,再见多识广的人也是井底之蛙。读书让我们与身处不同时空的人物交谈,见识千百样不同的人生,让我们作为人类的一份子而不是单一的个人,去克服有限的生命,理解永恒。

我相信,读书将会是我终身保持的爱好。二三十年之后,重新回顾读书经历,不知道会有怎样的想法。我只知道,读书不仅是我人生的注脚,更是独立的章节。